Friday, September 15, 2006

《阿嬤死了》(下)

阿嬤死了,蓋著醫院的白色床單。

阿嬤在入殮時,我沒有流一滴眼淚,即使是在那種哀戚的氣氛中,即使看到那麼多人在哭,連我那嚴肅的阿爸也不例外。那時我才知道那些生面孔大多是阿爸的兄弟姐妹。大家穿著蔴苧孝衣依偎在棺木旁邊,好像一群天使們圍著,正在為一個生前為善的死者祈求永恆的祝福與追思。祭拜香燭的煙霧,一重一重,瀰漫在白紗帳裡,恍惚中,阿嬤像浮了起來,我以為,天堂就像這樣了。 

(我不敢看死人,因為死人都是難看的,但當我見到阿嬤的遺容時,竟是那樣祥和,那樣寧靜,連額頭上的皺紋都是好看的) 

「媽......我是阿惠啊!阿惠呀啦!媽....我來看你啊!媽!媽......」一個女人跪靠在棺木旁邊,雙手捧起阿嬤蒼白見骨的手,撫觸著自己的臉頰,喃喃嗚咽地哭喊著。哽咽的聲音似乎令她慌了手腳,拿了手帕又是為阿嬤擦臉,又是為她探視枕頭的高度。微弱顫動的燭光從濕濡了的眼框反射出來,像是一顆顆小星星飛了起來........

----阿母說,她是阿嬤最小的女兒。
 
「阿嬤尚疼惜兮,就是恁爸爸跟伊矣!」
 
「恁阿嬤自從阿公過身以後,就攏家己擔起晟養七、八個囝仔兮責任,講起來實在真辛苦真無簡單,佇卡早兮遐個時代,恁阿嬤實在是真了不起!」
 
「阿嬤平常時只是卡愛唸恁遮孫仔爾,其實伊也是真疼恁兮,恁攏無知,未了解,擱愛跟伊作對!唉!後擺大漢你就會了解矣。」
  
(為什麼一定要長大,我們才能了解大人的世界和想法呢?)
 

「一點東方甲乙木,子孫代代居福祿」一個女道士將棺木蓋上了棺蓋,在四端、中央各釘上一根長釘唸道。
「有喔!」
「二點南方丙丁火,子孫代代發傢伙!」
「有喔!」我也跟著大家應答著。
「三點西方庚辛金,子孫代代發萬金!」
「有喔!」
「四點北方壬癸水,子孫代代大富貴!」
「有喔!」
「五點中央戊己土,子孫壽元如彭祖!」
「有喔!」我忽然想起來,我跟老師請了幾天的喪假,功課不知道趕不趕的上進度,再不久就要聯考了啊! 

阿嬤出殯的那一天,隊伍並不長,前面是吹著嗩吶,敲著鼓,用錄音機和喇叭放送著「五子哭墓」的「So-Si-Mi」,絞在一起的聲音,牽引著阿嬤的靈車。徹夜未眠的我,坐在他們後面的巴士上卻也被吵的睡不著。阿爸紅紅的眼睛看著窗外,沒有說一句話,而弟弟到是已靠在我肩上直打盹。隊伍的後面是一些叔叔伯伯開著阿嬤不曾做過的BENZBMW轎車,緩緩地推著隊伍往前行。 

(多年後的某一天,我和同學去看黑澤明導演的電影《夢》,最後一段『水車村』,主要是敘述一位高齡的老婦人過世,在一個百花盛開的春天,她的葬禮熱鬧非凡,如許多金童玉女般的村童在隊伍前面沿路拋灑採來的五彩花瓣,後面跟著村民自組的樂隊,吹奏著生命的凱歌,許多村民唱和著。一群踩著高蹺的表演者和舞蹈者,伴著進行曲輕快的節奏,一位與她做了近一世紀的鄰居老伯伯,也穿得花綠高興舞動著跟在隊伍後面。長長的一排人群,不禁讓人懷疑這究竟是不是個送喪的隊伍?
也許,死是一種解脫,是真的值得慶祝,爲生命完美的結束喝采!
我想起了阿嬤的死。)

 我們的隊伍緩慢地從二林往嘉義的一處火葬場行進,那是阿嬤的遺言。
「阿母過身前有交代,講要給伊火葬,」大伯說,
「伊講留一身軀埋佇土底,連死擱要跟別人相擠,不如燒燒矣,擺佇咱家己兮祠堂卡歸去。生不帶來,死不帶去。」
我卻想,用火燒,會不會很痛?因為我看到在火窟裡的阿嬤在起火的那一剎那,全身抽蓄了幾下。

 回到了台北,阿爸帶回一張阿嬤的遺像,把我房間坐著的阿嬤那一張換了下來,收進阿嬤留給阿爸的一個箱子裡面。

那是一張只有阿嬤梳著整齊的白髮的人頭像,高高地掛在原來的牆頭上。感覺阿嬤駝了的背挺直了!眼睛不再濁白,變的明亮了,而且驕傲地看著我們,對我們笑,一直對著我們,笑。

 一天,我又看到那個笑容。
是阿母說過死了丈夫的那個阿婆。 

是那個曾經一度熟悉的身影----

那天中午,經過一家自助餐館,老闆尚未把客人吃剩的飯菜廚餘清掉。駝著背的阿婆,從裡面翻揀出一個較完好的保麗龍餐盤,上面仍沾滿油漬。她往旁邊甩了一甩,再將桶子裡的青菜、沒啃乾淨的肉骨頭,最好還有吃剩了的白飯---通通放進她手上的餐盤。「她是不是有養了一些貓啊狗的,要裝的滿滿的,疊的高高的才肯罷休?!」一時興起,想跟在後面看個究竟。

走著,走著,穿過一條小馬路,直入一條小巷,向左轉,那邊有個鐵皮搭蓋的停車場,很少有人會特別經過。

「她把貓狗養在那兒啊?」我納悶著。

忽然,她停下腳步。從她背後,我看到它的右手緩緩地伸到盤子哩,好似抓了些東西,塞進嘴巴,然後又舔一舔指頭。一切的動作似乎正如電影片段放慢速度播放著。雖然距離她有二十來步,可是那些影像好似就在我眼跟前進行著!

慢慢地,阿婆轉了過頭來,對著我笑!咧著嘴對我笑!

當時,竟有一股充滿罪惡感的血液直往上衝到我的腦門!在赤焰焰的太陽底下,我的臉更燒了。我覺得我好卑鄙!有夠無恥!若那就是她的午餐,可是他用自己的尊嚴換來的啊!而我卻好似以一種看戲的情緒、態度,期待有著自己意料中的結局發生!此時的我反而感到一陣昏眩。是不是其實這位阿婆導演這齣生命的戲,是她牽引著我排演這齣戲的情節,要告訴我,讓我知道,生命的尊嚴,到底值不值錢?

我想到房裡阿嬤的遺像,也是這樣對著我笑。

天空,抹了好大一片的亮藍,沒有雲的影子。

她的眼前是那處陰暗的停車場。

腳下,她踩著自己的影子上,

往陰暗的停車場。

 (完)

 

81.3.2初稿
81.3.23
二稿
95.9.8 三稿


1 comment:

huei648 said...

你寫的小說嗎?
利害啊~~~