Monday, September 18, 2006

《自殺的魚》

“Is dying hard, Daddy?”
“No, I think it’s pretty easy, Nick. It all depends.”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--- 【Indian Camp】, by Ernest Hemingway

  他突然回億起小時候,媽媽買了一隻小金魚送他作生日禮物,那是從也懂事以來,一次收到活生生、有生命的禮物---胖嘟嘟的紅金色,曳著一朵黃色玫瑰似的尾巴,綻放在水中,盪著、漾著。大大的,骨碌碌的黑眼珠,四處張望,這小小的的玻璃魚缸就是它以後的家了。

  「要好好照顧『小小』喔!」媽媽的菩薩的笑容看起來特别慈祥。「這可是也是一條小生命呢!」

  『小小』是他給小金魚取的名字,也是在他班上一個長髮辮子的女孩的名字---圓圓的臉蛋,有著跟他的小金魚一樣又黑又亮的一雙大眼。他現在想不起來她到底叫什麼名字,只記得同學們都喜歡叫她『小小』。老師們也很喜愛她,讚她功課好,是個用功的乖女孩。在學校,他總是只能望著她的背影,偷偷地望著。放學回到家,他總先去看他的『小小』,跟牠說好多好多想說給『小小』聽卻不敢說的話!被老師或爸爸、媽媽駡的時候,他也說給小小聽,只有『小小』知道。

  那時候,他十一歲,他突然記起來。

   *****

  炎炎赤日無情地吞噬著大地。平靜的水面不時射出太陽尖銳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。這才恍惚醒了過來,『太陽那麼大,人都給曬昏了!』楞了一會,他抓起手中的竿子,發覺餌又不知不覺被那狡詐的魚兒吃掉了!他悻悻地再裝上新餌,重新把釣線丟進水裡,繼續等待,能做的也只是等待!他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釣魚,他根本就不會也不曾釣魚,為什麼還要來?

  「去去又何妨?」反正你也沒有事啊!
  「凡事總有第一次吧!去又不會少掉你一塊肉!」
  「走啦!走嘛!整天把自己關在小小的房間裡,會悶死人的!」要不是朋友死拖活拉地勸他來釣魚,說釣魚有大的樂趣,能夠享受勝利的滋味,一兩個禮拜都不為過,那種與魚兒鬥智獲勝的成就感,而且可以飽餐一頓,經濟又實惠!「是虛榮心作祟,想釣幾條大魚回去炫耀一番,我才來的嗎?」他想。
  「當然囉!享受這些成果之前,你必須有釣到魚才行!否則你的所作的一切,都是徒勞無功!你仍然是個失敗者!」他的朋友補充著說。

  大大白熱的太陽,粼粼閥閥的水,像是放肆地嘲笑著他,他有點受不了。於是拿出書本來消磨時間,也來逃避大自然對他的恥笑。此時,他真希望待在寢室,雖然不比外面的世界大得多,但,畢竟活在自己世界裡,也只有在寢室裡,真正屬於他的世界,管外頭發生了什麼事。

  海明威的《In Our Time》,「印第安營」是他其中較喜歡的一篇------
  小男孩尼克和他當醫生的父親坐著船,渡過晨露瀰漫的湖泊,到對岸印第安營裡,幫一位難產的婦人接生。沒有麻醉劑,所以尼克的父親用一柄水手刀剖開那女人的肚子,把嬰兒拿出來。那婦人痛得驚天動地地哀號著。等到手術結束了,醫生發現那婦人的丈失死了,用剃刀割斷自己的脖子,幾乎差點把頭給切下來。
  「爹,他為什麼自殺?」
  「尼克!我不知道!我猜他受不了吧?」
  他受不了!尤其受不了作一個失敗者!

  *****

  或許,他是可以成名的,一直到現在,他還是這麼以為。若不是父母堅持希望他讀大學,做一個可以賺大錢,有前途的人,而放棄學了七年,稍有成就的最愛─小提琴,「我也可以是一個國際知名的音樂家」

  父母的願望是他的責任,以為爸媽是為他好,「爸媽還不都是希望你將來能不愁吃,不愁穿,快快樂樂地過日子!」在他小小的心靈裡,爸媽早已為他立下了人生的目標,只要朝這個目標努力,他就會成功,就會不愁吃、不愁穿,就會成為一個社會上有用的人!

  初中畢業,經過一段時間的衝刺,高中聯招他考上第五志願。放榜那天,他不敢回家,覺得自己很沒用,對不起爸媽。他快受不了,有好多話想說,卻找不到人可以頃訴他心中的委屈。走著走著,不意到了他以前畢業的國小校門口。前庭有一口池塘,在那,他待了好久,直望著池裡的魚兒,悠悠的游來游去,悠悠的…….。直到管理員趕他走,說要關門了,他才發覺,原來已經天空已罩下一塊黑幕了!

   *****

   「小小,我告訴你,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哦!她今天穿了一身好白好白的白洋裝,而且配一雙純白色,史努比的鞋子。還有長長的頭髮,好像媽媽說過的小天使呢!」  「小小,今天老師發國語考卷,說她考得最好,九十九分,只錯一個字而已。她好厲害哦!我只考五十四分,媽媽駡我,我是不是很笨?同學也都笑我?為什麼人家不聰明,就要笑人家?」

  「小小,只有你肯聽我說話,而且不會笑我傻!」

  「小小!小小!我好開心喔!放學的時候,她跟我說『再見』耶!我以為她討厭功課不好的同學。」

  「我一定要用功讀書,可是我不要贏她,只要和她一樣!要不然她的媽媽好兇,會罵她!」

   *****

  四周的空氣像死了一樣,連點風也沒有,太陽仍舊無情地燒烤著大地。沈悶的空氣把他壓得死死,快受不了了!「怎麼這麼悶啊!」他叫了一聲「一條魚也沒上鉤,”Shit”! 」山依舊是山,水仍然是水,天邊那堆厚厚的積雲,動也沒動一下。沒有人去理會他的牢騷。當然,任何人也沒有義務要去聽他發的牢騷,跟他一起心情不好!「欵!誰又喜歡聽人家嘮叨呢?」「可是,他們是我的朋友啊!朋友不是有難同當嗎?」

  陽光千軍萬馬地直奔瀉下來,把天空照得好亮好亮,湖面的水一波順著一波,他根本看不到水面底下有著什麼東西?就像他的未來,有人為他秉燭照路,但他仍看不清楚盡頭的那一端!

  這條路,他也只能走一遭。

  他不懂為何生命之中有那麼多的事,是只能有一次?生!死!初戀!童年!少年!中年!老年!都只能走一遭。無法跟生命討價還價!

  「生命究竟有什麼價值?」他很迷惑。「死,是什麼滋味?」
   「死難嗎?爹」
  「不!我想挺容易的。尼克,這要視情形而定。」

   *****

   小小死了,是在他十三歲的時候。

  那天他發現小小沒有吃媽媽買的飼料,靜靜地躺在小小的魚缸底下,孤伶伶的。兩顆大大的黑眼珠也顯得濁白。玫瑰似的尾巴不再盛開,像是即將彫落了的花朵,在風中掙扎著。隔天,小小就死了,無聲無息-有誰知曉有一條生命又消失在這世界?──順著過濾器的水流,牠屍體浮上浮下,脹大的魚肚,顯得特別蒼白。他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是如此地脆弱。冥冥之中都已成定局,好像一切都不容改變,也無力去做任何改變。卻也不得不接受視實。小小就這麼死了!

  「死,很難嗎?」
  「不,我想挺容易的。」

   *****

  那天,他和同學相約要到附近的游泳池晨泳,剛學會蛙式和自由式的他,滿懷信心地躍入成人池裡,小心翼翼地複習同學剛教他的動作……一、二、三、四,雙腳踢水,手向前伸直,向外撥水,擡頭、吸氣、雙腳踢水…….二、二、三、四…….呵….他好高興感到一切是那麼順利。

  就在不遠,他看到了!同學正在對岸的池邊休息,正在享受初陽的滋潤與呵護。他幾乎也可以感到那種溫暖。水面也晶晶瑩瑩地對他微笑。「就快到了!」他對自己說。「再游幾下就到了!」一、二、三、四……吸氣!二、二、三、四……

.   一不留神,他突突然然吃進了一口水,手動著,腳踢著,卻不再前進,身子直往下沈。他開始害怕!「死」的念頭就像瀑布似地直往他嘴裡傾瀉,他喊不出來!他緊緊閉住嘴巴,閉地死死,水開始從鼻孔滲入。奮力撥打乍然變成半膠狀的水,好不容易浮出水面,卻又沈了去。

  就在眼前,他看到一位穿著水藍色泳裝的胖女人。他想向她求救,兩手在水中瘋狂地揮舞著,但全身的力氣就像被水吸乾了似的,他看到她那扭曲的笑容,

  「救命啊!你沒看到我嗎?我快要淹死了!」

  「救我!我不要死啊!救我!救我救我!!救我!」他喊,事實上一滴聲音也沒滴出來。  他看到綠汪汪的水曲曲折折地顫抖著,泛白的天空,和刺眼的陽光,一撮一撮地上下晃動,「完了!」他對自己說,「完了!」

  剎那間,四周突然安靜了下來,只有潺潺的流水聲頻頻向他呼喚,漸漸地他反倒習慣了水的溫度。他感到一切變得並不可怕,他放鬆身子,碧藍的水擁抱著他,他變的不再恐懼害怕了………

   他的意識逐漸模糊,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。他就像一隻不會掙扎的魚兒,任其浮沉在水中,飄啊!飄啊!一直飄到無止盡的那端,不可知的那端……

   「媽媽,小小死了嗎?」
  「它是不是因為不快樂才會死?」
  「小小會不會去天堂?媽媽,我們把它關在那麼小的魚缸哩,而且又沒有朋友陪它,它是不是很寂寞?天堂會有它的朋友嗎?」

   「可以了!他已經有呼吸了!」

  「吃了不少水了吧?還好發現的早!我還以為他在潛水玩呢!

  「真是的!怎麼可以拿生命來開玩笑呢?」

  四周的聲音錯錯落落,絞成一片,塋瑩嗡嗡將他團團圍住。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活過來的,也已沒力氣去想這問題,也不願去想。只知道好像是做了一場夢,能確定的事是,他還活著。哈!他還活著!

   *****

  「也許小小並不快樂。」他想。

  曾經一度他很羨慕魚缸裡的魚兒,一條無憂無慮的魚,可以自由自在的游來游去,什麼事都不去想,也不必去想。每天固定地攝食、排泄、睡眠,不懂的煩惱。不必擔心沒有食物,更不必害怕會被大魚吃掉,被漁人捕獲。透明的撥哩,完完全全把外面世界的險惡隔絕,可以什麼事都不要去想!生活照樣過,日復一日……

   於是,他將大伙好不容易釣到的魚,從桶子中一隻ㄧ隻地放回水中,他希望牠們能自由自在地存在。「每一條小生命都有其莫大的尊嚴。」他想,更何況釣魚的樂趣他也已經驗過了。

   「你幹嘛啊?」它的朋友見狀及時喊住他,將魚連桶子搶了過去。

  「你不覺得牠們好可憐嗎?看他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,又不懂的自殺!每一條生命都有尊嚴的,我覺得我們好殘忍……」他希望能夠說服他的朋友。

  「你無聊!」話尚未說完,他的朋友就搶住他的話罵道「那麼慈悲幹嘛?想那麼多有什麼用?又不能當飯吃!」

  「活著就只是爲了有飯吃!」他不懂。爸媽希望他好好念書,也是說爲了將來能夠不愁吃,不愁穿的啊!

   *****

   記得有一回,他從台南坐凌晨兩點多的國光號回台北時,看到一個小孩跪坐在前廊,「是丐童,」瘦瘦小小的身軀,靠著兩支枯癟的手撐著,小小的小平頭就在雙掌和一個有著幾個一元、五元硬幣的塑膠碗之間點著,點著。身旁靠著一張紙,上面竟還寫著幾個一看就是小朋友寫的字:「ㄑㄧㄥˇ可ㄌㄧㄢˊ可ㄌㄧㄢˊ我,我好多天沒吃ㄈㄢˋ了」

  他不敢多看,逕自上了國光號,將憐憫、道德急速地拋在車後。

   又有一回,他心情不好,獨自一人到麥當勞大吃特吃。不料有一位看起來邋邋遢遢的小男生跑過來坐在他對面。

  「你有沒有錢?借我?」那男孩說
  「為什麼?」心情不好的他一方面對他的突兀、不禮貌感到厭惡,一方面覺得他也沒義務要借他錢。
  「肚子餓啊!」小男生說。(又是爲了吃飯?)
  「你爸媽沒給你前嗎?」他很生氣地問。
  「有啊!但花光了」那小孩倒也很大聲地回答。
  「那你不覺得這樣很丟臉嗎?」

  小男生瞪著大眼,看著他。臨走前,丟了一個字「哼!」

  多少人爲了生活,寧願賤賣生命的尊嚴?人格?即使只是一個小孩子?

   *****

  「我去划船,不想釣了!」放下手邊的釣魚竿,他頭也不回地走到碼頭租船人家去租了一艘小船,往湖的另一端划去。

  陽光將他的身影拉到幽幽黃黃的湖水裡,深深的,一直沉下去,

  一直沉下去……

  直到傍晚,大夥要回去了,才想到要把他找回來。

  「喂~我們要回去了!」他的朋友對著湖心大聲喊著。

  空悠悠的湖面上,除了一艘空空蕩蕩的船在湖面上飄著,夾雜著歸鳥們的叫聲之外,他們聽不到任何有任何回答,僅有嗚嗚的風聲而已。

   「小小:
  『什麼都不想』是一種享受,是種近乎奢侈的享受。對你的死,我一直很愧疚。
  前些天叔叔送我們家一桶新鮮活蹦亂跳的魚,說是釣了很多,送我們一些。媽說他一定是有求於我們。到了晚上,大家發現有一隻魚跳出了滿是魚兒的桶子外面死了。我不禁要懷疑牠的動機。是自殺嗎?與其苟延殘喘地,和其他的魚爭著那桶中不多的氧氣,不如死了算了!(生命是偉大的,是不能被污辱的吧。)還是因為牠以為水桶外面的世界會更好?因而奮力一跳,卻不意外面的世界根本就不是適合牠生存的世界?
  桌上有兩隻鬥魚,成天游來游去,順時針,逆時針;逆時針,順時針。在小小的玻璃罐中,你說,這樣的魚會不會有自殺?
  小小,總覺得有很多事情,我們會因它來的突然,或無法預料,而稱之為『宿命』。但實際上若去深究,一切的果都有其因,一切遭臨到的事,都是自己造成的。
  你知道嗎?小小,一直認為自己已死過一次。死,並不如我們所想像的可怕。雖然是有短暫的痛苦,但能換來永恆的快樂,也是值得。
  常在想,若我死第二次時,會不會害怕?」 (完)


1 comment:

魚兒 said...

人生沒有偶然,只有必然。

鬥魚也是會跳出玻璃罐自殺的唷!
魚兒以前養的鬥魚就是如此,
不過魚兒安慰自己牠是嚮往玻璃杯下的大魚缸與魚朋友,才跳出的。
只不過牠犯了一個跳錯方向的錯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