Friday, September 15, 2006

《阿嬤死了》(上)

在我的房間,有一幅畫。

那是一幅黑白的人像素描,背景是房間的一角。半邊小小的方形窗懸在右上角,塗滿淺淺的灰黑,似乎不讓一絲絲的陽光擠進來。左邊則是一個木製的三角櫃緊緊地貼倚著牆角。櫃子上擺了一瓶花,插著菊花、羊齒草、兩束筆直的劍蘭,夾雜著幾朵小小的雛菊向兩旁放射。留白的是一片牆。 


在我的房間,有一幅畫。

那是一幅黑白的人像素描,背景是房間的一角。半邊小小的方形窗懸在右上角,塗滿淺淺的灰黑,似乎不讓一絲絲的陽光擠進來。左邊則是一個木製的三角櫃緊緊地貼倚著牆角。櫃子上擺了一瓶花,插著菊花、羊齒草、兩束筆直的劍蘭,夾雜著幾朵小小的雛菊向兩旁放射。留白的是一片牆。 

----「這是恁阿嬤的房間,伊定定攏密佇房間底,真罕得出來。」阿嬤過世以後,阿母在整理阿嬤的遺物時,翻到這幅畫,指著對我說:「彼工是恁阿嬤七十五歲兮生日,恁阿爸請人來替伊繪一張像做紀念,彼年,汝才十歲爾爾。」 

就在窗口的右下方,一張藤椅上坐著一位約莫七十來歲的老婆婆。瞇瞇的眼睛,嵌在鼻子上端身陷的窟窿哩,微突的嘴唇緊閉著。早已泛白了的青絲下方,衡之著幾條不規則的線痕。 

---「阿公勒?」我問。
 
「汝未出世陣前,恁阿公就過身去矣。」阿母說。 

看不出來是穿什麼衣服,灰黑肥胖的身軀佈滿的碎花,一點一點,配上那張褶皺了的笑容,「好像癩蛤蟆喔!」(這是我當時六歲的小弟偷偷對我說的,小弟小我四歲,可是我們卻無話不說。)畫中的這位老婆婆就是我們的阿嬤,我和弟弟都不喜歡她,暗地裡總喚她為「黃鼠狼」,說阿嬤假好心,常背地裡跟爸媽告我們的狀,像「黃鼠狼給雞拜年」一樣!

那年,阿爸終究把那幅素描掛在我和弟弟的房間牆頭上,我和弟弟雖不願卻又不敢反對。就這樣,那幅畫就一直掛在我們房間。每天睡覺時,我總覺得阿嬤在瞪我們,好像在對她的孫子白天對他的戲謔表示無言的抗議與報復。然而,久而久之,也就漸漸習慣了那種眼神,直到阿嬤去世,阿爸才又換上了另一幅畫像。 

那天早上,照例以「我要早點到學校自習,老師今天要舉行週考」為藉口,提早出門,寧願在附近的早餐店買三明治吃吃,喝喝冰涼的豆漿,也不要在家ㄔ阿嬤煮的爛什錦粥!

「少.....少年仔!這..........你要食麼?」耳邊模糊黏在一起的聲音,將我的視線從漫畫書上拉了起來。是一位身型佝僂的老阿婆。小小方方的臉龐被一條咖啡色的三角頭巾包了起來,瞇著灰白的小眼睛,直望著我桌上還未吃完的三明治。那種刻意擠出來的笑臉,就像小學生做失敗的黏貼勞作。堆擠在一起的鼻子眼睛和嘴巴,就像我房間畫裡的阿嬤,咧著嘴的笑,看不到牙齒。

「喔,遐不是阮食兮……」一股很自然的同情及一點點的厭惡噁心,讓我撒了個謊。

還沒說完,只見阿婆撐著他幾近九十度的身軀,用兩支枯竹似的手臂,小心翼翼地捧起吃剩幾口的三明治,微微發顫的雙腳,蹣蹣跚跚地領她到柱子背後,踡蹲了下來,那駝了背的身影,很像阿嬤。 

----「伊伴仔佇一冬前,透早佇大路邊掃垃圾兮時陣,去乎一個飲酒醉的人駛車弄死,後來才乎人發現倒佇路中央,」在一次阿母跟厝邊歐巴桑聊天時,不經意提到了這位阿婆,「也無半個後生飼伊過日子,盛伊一個老歲仔,無哉要按怎生活才好?」大家像在聽講古似的,「聽講後來伊遂起肖,閣走去倒佇大路中央想要自殺,輪來輪去,想要叫車給弄死,無過,也無法度,就是無車敢給弄落!」阿母吸了好大一口氣,「唉!這種社會,這款人生,活著痛苦,想要死也真困難啊!」 

想到了阿嬤,索性早餐也不吃了,其實也沒得吃了,已經被那位阿婆拿了去。我趕緊拾起了書包,趕到學校。
「要不是阿嬤囉唆,我也不會被阿母罵!」我ㄧ邊往學校走去,一邊直抱怨今天飯盒裡有我最不喜歡吃的香菇。
---「這我無要食啦!」當我看到阿罵用她的手直接將香菇捏到我的飯盒裡時,我趕緊出聲阻止阿嬤!
 
「香菇尚有營養啊,你毋要食勿食!餓餓死好!」阿母很生氣的罵道。
 
「人阮卡早想要時抑無錢通買勒!誰像恁這個囝仔有錢就提去黑白開,買東買西,有兮無兮了了!」阿嬤在旁附和,像在發表演說,「將錢當作沙螺仔殼!」
 
「王八蛋!」我當著阿嬤的面罵道。因為我知道阿嬤是聽不懂國語的,至少這一點,我們為人孫的是佔了優勢。想起阿嬤,我就很痛苦,真希望阿嬤不要再出現在我眼前,永遠!
 

(然而,阿嬤過世以後,我也一年年長大了,卻會常常想起她,很沒理由的,就會想起她。每當我寫突然回憶起過往時,我居然希望阿嬤可以顯靈,告訴我,以前我們這些作孫子的是如何待她?因為,這些瑣事,我都已記憶模糊,甚或忘記了。我想,阿嬤,她一定記得。)

 那一天,有著很藍的天空,我的心情一直很好,似乎有什麼好事即將來臨。放回到家,聽阿爸說阿嬤轉去下港二林老家了。

「阿母人身體無爽快,定定講伊遮痛遐痛,想要轉去下港休睏,養身體。其實伊也知影兄嫂伊們無歡喜阿母轉去住,」和阿爸阿母的房間是用木板隔間的,所以我和弟弟很容易聽到他們的談話。

「一定是阿正、阿義兩個兄弟子常惹阿母生氣,阿母才會想要搬轉去!」我闔上手中的《七龍珠》,狠狠地瞪了牆上的阿嬤一眼,之後趕緊熄了燈,躲進溫暖的被窩裡。

那幾天,我和弟弟都很高興,我更感受到什麼叫做『自由』。就如公民課本書上所說的『以不侵犯他人之自由為自由』,阿嬤再也不會干擾到我的生活,我的自由------清晨上洗手間時不會有人突然把我開的燈關掉而更有安全感;不會有人總是搞不清楚把我的衣褲放到阿爸的衣櫃裡害我找不到;我不會因為自己的挑食偏好再有人讓我被阿爸阿母罵---至少,有一短暫的時間,可以享受我的自由,在阿嬤下次回來之前。

直到大伯他們掛了通長途電話來....... 

「發生什物代誌?」阿母發覺阿爸的臉色突然凝重了起來。
「阿母今嘛佇病院,聽講真嚴重,叫咱趕緊轉去厝兮。」
當晚,我們全家從台北坐野雞車趕回二林時,天空依舊黑漆漆的,沒有半點星光。一條好長好長的路從黑暗盡頭直伸到我們的腳下。

那次是我有記憶以來,第一次回到阿爸的故鄉,在我們的前方是一條雙線道的鄉間小路,旁邊則是靠著一條好寬的溝圳,對於堆滿了垃圾所散發出來的惡臭,我有些許模糊的記憶----我肯定我來過這兒,曾經在這渡過我短暫的童年時光。

「彼當陣汝亦細漢,未記矣!」阿爸說
「是啊!阿嬤逐屆看著汝,也無知影有外歡喜喔!汝閣定定吵阿嬤叫伊要抱汝咧!汝攏未記矣?!」阿母接著說,「只差恁小弟抑未出示來跟汝相爭爾。」我卻看到弟弟吐了吐舌頭。

我們右邊種的是果樹,阿爸說的。黑夜裡看不清樹上有著什麼樣的水果,窸窸窣窣的風聲催促我們敢去見阿嬤最後一面。前方,只有一戶人家還亮著昏黃的燈光.......

「著要到矣!」阿爸沉甸甸的聲音卻被夜晚的風揚起的好遠好遠。 

(那年以後,我再也沒走過那條路,卻也不敢確定今後會不會再重臨舊地。對於未來的事,總不能確實地命令它如何發生,即使是自己的命運,就像我會懷念阿嬤一樣。雖然我常詛咒她『死死矣免了米』)


1 comment:

milla said...

你對阿嬤的印象太深刻
連畫面都出來了....

害我開始想念我已經過世的外婆


嗚嗚~